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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多数:21世纪民主瘟疫的疫苗

流动的多数:21世纪民主瘟疫的疫苗

作者:郑志凯

(硅谷创投家郑志凯先生此文是2020美国总统大选及过去四年执政评论中最理性最透彻的分析之一, 本文首发于《天下杂志》,以上文中提到的歌曲视频Leonard Cohen – Democracy 来自BBC Music Youtube Channel)

经过川普过去4年的洗礼,身处在左右媒体的枪林阵雨下,许多人从政治冷感转为对民主未来的忧虑。如果我们在垃圾堆裡翻寻,为过去4年找出意义,找出未来可以借镜的教训,也许会找到三只不烂的垃圾袋。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4年前,川普当选美国总统,以胜利者的姿态吐槽:「政治这档事真龌龊」(The political stuff is nasty)。4年后,在川普拒不服输的僵局下,拜登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民主难免乌烟瘴气」(Democracy is sometimes messy),呼吁支持他的人要有耐心。

4年前,6千万人投票给希拉蕊,民众流泪上街头。4年后,7千万人支持川普,川粉们带枪上法院抗议,控诉民主党千方百计窃取川普的胜利。 选举结束了一週,国务卿庞皮欧面对记者提问新旧总统交接的进度,他嘴角带著一丝诡异的微笑,保证白宫会顺利过渡到川普总统的第二任任期。

4年前,川普胜选,《经济学人》称他为美利坚分裂共和国(Divided States of America)的总统。4年后,拜登得到的选举人票已经超过270张门槛,共和党人和福斯电视仍然称拜登为前副总统,而不是总统当选人。

民主曾经被推崇为普世价值,美国的民主运作被视为典范,结构紧密而稳定的宪法保障了个人的基本自由,也规范了各州与联邦的相互依存关係,两党政治揖让而升,下而饮,进退有序。曾几何时,美国式的民主运作开始荒腔走板,乱象丛生,不免令人心生怀疑:21世纪的民主究竟是得了流感,还是染上了瘟疫?

「民主来到了美国」?

带著这份疑惑,聆听诗人歌手李欧纳.科恩的《民主》(Democracy),特别心有戚戚。1992年,柏林围牆已经倒塌数年,科恩一半期待一半质疑唱出「民主来到了美国」。他的歌词有如预言,准确地描绘了2020年一代人的心情:

I’m sentimental, if you know what I mean
I love the country but I can’t stand the scene.
And I’m neither left or right
I’m just staying home tonight,
getting lost in that hopeless little screen.
But I’m stubborn as those garbage bags
that Time cannot decay,
I’m junk but I’m still holding up
this little wild bouquet:
Democracy is coming to the U.S.A.

如今美国民主圣殿满目疮痍,过去奉为圭臬的民主纪律被弃之如垃圾。柯恩歌词裡的垃圾袋装著什麽?裡面可藏著一些价值,怀著野生不死的希望,顽强到时间也不能损毁?

经过过去4年的洗礼,身处在左右媒体的枪林阵雨下,许多人从政治冷感转为对民主未来的忧虑。如果我们在垃圾堆裡翻寻,为过去4年找出意义,找出未来可以借镜的教训,也许会找到三只不烂的垃圾袋。

独裁与我们的距离,比想像中更近

首先,世事皆脆弱,无一不会逆转,包括民主。当年柏林围牆倒塌,带来了一代人的乐观希望,以为世界文明的进程终于抵达了最后一站,民主制度胜出,博爱自由平等垂手可及。但川普的4年作为证明民主和独裁不是截然二分的两种制度、两条公路,而是一条可以逆向行驶的双向公路。

《纽约人》杂志的一篇文章引用匈牙利社会学者Balint Magyar对东欧国家的研究,将独裁者迈向独裁之路分成三个阶段:尝试、突破、巩固(autocratic attempt、autocratic breakthrough、autocratic consolidation)。川普经过4年执政,所有不愿效忠于他个人的官员都被羞辱,以最难堪的方式被迫离职。法务部成为川普个人律师,不畏谗言打击异己。所有不赞成川普行径的民意代表都不愿被泼粪而选择退休,共和党被成功地改造成应声党,连最高法院也迎进3位保守法官,形成6比3的绝对优势。到了这个地步,川普已经成功地完成「独裁尝试」的阶段。

选举投票结束后,川普毫无根据却高喊选举舞弊,四处发动法律诉讼,这是川普堂而皇之正式进入「独裁突破」的第一战。所幸目前看来法律途径胜算不大,但如果选票更为接近,选举过程略有瑕疵,诉讼一路打到最高法庭,藉著6:3的优势,最后川普得胜也未不可知,到时候美国距离独裁统治的日子就不远了。

由此可见民主的基石不如我们想像中稳固,以一人之力(不只美国有川普,俄国也有普丁,土耳其有埃尔多安,菲律宾有杜特蒂),便可以让民主逆向行驶。因此如果我们还想继续享受民主,必须深刻了解到民主的脆弱,在任何独裁的野草种子刚冒出头时,便应该及早清除。

民主运作的魔鬼细节

其次,细节裡藏著魔鬼,民主制度处处都是细节,处处都有魔鬼。民主不是一个境界或是一个稳定的状态,而是一个过程,过程中经过无数的除错和改善,每一步都涉及政治利益,双方攻防可以激烈到割喉。

以美国为例,从选区的划定开始就充满了政治算计,经过共和党人多年来採用「杰利蝾螈」(gerrymandering)的手段,扭曲选区分界线,让共和党具有2%左右的优势,换句话说,民主党必须多得到2%的选票,才能跟共和党打成平手。此外各州执政者依照某类族群选民的投票倾向,特意紧缩或放宽其投票难度(例如受刑人是否可以投票、出狱后可否自动恢复还是需要重新登记、若有罚款尚未偿清可否投票……等等规定,各州不同,也就给执政者执行的空间,立法者也趁其掌权时迅速通过对其有利的法案)。另外像是这次选举通信投票大幅增加,究竟以收到选票日期或邮戳日期计算都得斤斤计较,甚至于邮局对于大量邮件涌入,处理程序的SOP是否需要改变,也都成为两党攻防的焦点。

民主运作靠法制,执法倚赖细节,细节靠不断积累。每次确定一个细节,便代表了一个改革的里程碑,但也同时阻遏了另一个改革的可能。因此空谈民主的理想,而对法制的细节失去警觉,只会成就一种粗糙、令人有机可乘的民主。

被法制遗忘的人性

最后,法制即使密如天网,仍然疏而有漏,人性才是空气,无所不在。

人治与法治向来是社会学者及法学家争辩的议题,两千年前孟子便很有智慧地看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可见人性与法制自有一平衡。人性的考量是法制设计的源头,当法制走到尽头时,却又是人性的开始。南非大法官奥比.萨克斯在回忆录《断臂上的花朵》裡曾经写到:「禁拆法明确要求法庭在法律的一般架构之外,须以仁慈与悲悯为念」,连法官都应以仁慈与悲悯为念,政治人物更应该如此。

可惜民主强调参与,对政治人物採取最宽鬆的标准,毫无道德操守、诚信全无的人物也能成为一国的领袖,对民主「选贤与能」的机能造成极大的讽刺。我们若对民主还有期待,便应该对人性中的仁慈与悲悯给予更重的份量。

如果21世纪我们所见证的民主乱象只是一场流感,也许高烧过后一切便回归正常。但如果是瘟疫呢?未来的发展有两种可能,一是民主被病毒攻击至奄奄一息,最后终于产生群体免疫。再不然,就必须找出抗体,开发出疫苗。

避免「固化的多数」

公视最近拍摄黄文雄的纪录片,当年刺蒋的主角回台后远离政治镁光灯,但对人权与民主的关切丝毫不减少年时。面对当代民粹与菁英的对决,举世喧哗与空谷足音两者间永恆的弔诡,他提出了「流动的多数」的观念,颇能让人伫足深思(以下为个人阐述,不一定是黄文雄本意)。

民主制度的基本前提是多数决,多数人胜过少数人,可以决定哪一位候选人当选,哪一个议题胜出。但如果社会裡的多数人的组成逐渐固化,无论议题的症结所在,候选人的良莠高下,同一批多数人的选择完全同步,最后的结果必然跟独裁社会的本质没有两样,只是个人独裁和多数独裁的差别。甚至于这群多数人所拥戴的领袖因为得到合法的多数人支持,更可以无所忌惮,进一步动用各种资源来痲痹或蛊惑更多人的心智,不断固化这群多数人的优势。

如何能够突破这种固定多数人的优势?发动革命或政变是一个选项,但代价太高,就算成功也难以重建民主。剩下的办法就是鬆动多数人的固态结构,造成「流动的多数」。

一种流动是时间上的流动。这一次选举保守派佔上风,下一次换自由派,没有一群人永远是多数。另一种流动是空间上的流动,选人不选党,在中央及地方或是行政与立法的选举中,不同党派的候选人各自获得不同的多数支持。还有一种是议题的流动,例如LGBT、废止死刑、环境保护、气候变迁、言论自由、经济发展、或是统独问题,每一项议题各有其互不百分百重合的拥护者,因此意识形态和身份认同不会完全重叠,避免最后形成一群固化的多数。

多数要能维持流动性需要许多条件,例如:民众中必须有足够多的中间选民,每人具有较高的自我抉择能力,没有壁垒分明的政党属性,不愿意接受党意凌驾一切,这些人可能随著时间、空间、和议题流动,打破了多数的疆界,最后形成流动的多数。

可惜目前全球许多民主政治体系的发展正好跟这个方向相反,即使「流动的多数」是预防民主瘟疫的疫苗,却不容易找到下手处。

观察这次美国大选后的民主现象,跟美国新冠疫情的发展颇有异曲同工的巧合,新冠确诊人数一天天屡创新高,川普的表现一天天屡创新低。未来4年川普绝对不会从媒体消失,他的每日推特肯定不会消音,民主瘟疫的疫情只好持续居高不下。新冠疫苗大家期待会在2021年问世,不知道什麽时候可以看到「流动的多数」发动的迹象?

郑志凯
硅谷 Acorn Pacific Ventures 创投基金共同创办人。职场生涯中一半台湾,一半硅谷,一半企业,一半创投。因创投业务广泛接触三江五湖能人志士,近距离观察产业更迭,深刻感受到名与实,见与识,知与行的差距,无论创业或人生,真正成功的人都能缩短其中的差距。 著有《小国大想像》(脸书专页)及《锡兰式的邂逅》二书。(相片由Wesley拍摄于Ding Ding 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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